“客子光阴诗卷里”,今年春节的七天长假,我一直在兴致勃勃地阅读王充闾先生的散文新著《何处是归程》(东方出版中心2000年11月第一版)。起初还只是文采与词章的欣赏,稍后便渐渐地引发了情感的呼应与心灵的合鸣,及至掩卷,更是神思摇荡,浮想联翩,种种体味和颖悟纷至沓来,它们仿佛在提示我:应当拿起笔来,写下点有意义的文字了。
《何处是归程》收文68篇,凡32万言。全著从作家丰富的经历和阅历出发,用真切而细腻的笔触,聚拢和再现了五光十色、林林总总的人生视景。这当中既有渗透了亲情乡情师生情的“童心守候”,又有搬演着身事世事中年事的“流光系缆”;既有在商业环境里恪守诗意生存的“浮世清欢”,又有于游踪履迹中寻觅精神启悟的“山川捧读”;既有面对历史和现实做一番重新打量的“坠绪茫茫”,又有漫步文苑与艺林来一次探幽索美的“心香一瓣”……所有这些都或浓或淡、或直接或间接地披蒙着20世纪中国的时代光影,同时又都强烈而鲜明地反射出作家高度个性化了的稳定的精神原色与人生态度,这就是:注重灵魂的质量,珍惜生命的情趣,积极入世而又淡泊处世,热爱生活却不占有生活,坚持在执著与放逐之间,体味乃至创造人生的诗意。苏东坡有词曰:“人间有味是清欢”,我以为:这庶几可借来形容充闾先生及一部《何处是归程》的艺术神髓和生命境界。
如众所知,在人应当以怎样的姿态面对世界这一问题上,代表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儒释道三家各有自己的主张,即:儒家强调入世,释家宣扬出世,道家提倡玩世。这三种主张虽然极大地影响着一代代国人的安身立命,但倘若将其置于现代人的目光审视之下,恐怕都只能说是程度不同的得失互见和利害并存。具体来说,儒家讲入世,这无疑具有锻造崇高人格和推动历史前进的积极意义,只是入世一旦被名利所裹挟,那就可能变成贪婪的人生攫取与占有。同样,释家主出世,如果从守住心性、洁身自好的角度看,也未必没有可取之处,然而这出世是建立在人生“空幻”基础之上的,这便很容易让悲观厌世接踵而来。至于道家所推崇的玩世,内中固然渗透着人生应有的自由、顺生和游戏精神,但又何尝不包含了若干消极与无奈,逃避与自欺。显然是因为以上三种主张都不曾提供具有平衡感和理想性的生命形态,所以便有关注生命质量、探究生活真味的知识者,在博采诸家的基础上,开始寻找更为合理、更见智慧、也更切合健康人性的生命境界。这时,我们看到了苏东坡的“清欢”意味,袁中郎的“适世”情怀,也看到了王充闾在《何处是归程》中所洋溢的诗意人生。有所不同的是,后者作为呈显于千年之交的精神园林,在承接古人意脉的同时,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蒙田、罗素、海德格尔等近现代西哲有关人生论述的精华,并将这一切统一到马克思所阐明的全面发展的自由个性,是人类追求的最高价值目标的思想上,于是,充闾的诗意人生又映显出了充盈的科学内质与闪亮的现代品格。
还是让我们步入充闾的《何处是归程》吧!我无法忘记“流光系缆”一辑中的那些篇章。它们记叙的虽然都是作家中年过后的经历与感想,但无论是直抒情怀的《回头几度风花》、《岁短心长》,抑或是回忆往事的《鸬鹚的苦境》、《薏苡的悲喜剧》,均既不见过多的问咎历史的怨怼,又没有常说的人生苦短的悲凉,更难觅随着年龄增长而容易出现的偏执与焦躁,取而代之的是从容细腻的生命体味和宁静旷远的生活反思,是摆脱了现实种种羁绊与蚀损之后向内宇宙开拓的充实与欣悦,是立足当下,握住有限,让生命在精神创造中延长的执著与遒劲。特别是其中的长文《疗疴琐忆》,它由作家的病榻体验说开来,但却并无抑郁消沉的气息,相反一种清醒而不乏乐观的笔致,引出了有关得与失、进与退、苦与乐、生与死的自由联想与辩证思考,从而形成了既大彻大悟、又满腔热情的生命基调。这样的作品所展示的是审美化了的心灵。《一“网”情深》、《家住陵西》、《安步当车》、《节假光阴诗卷里》等文,是描写作家业余生活的,其内容和视景虽然各各不同,但那种浓郁的书卷气,那种心灵的安祥、丰富和自由,那种超然物外的精神高致,却是一脉相通,它使我们真切地感到了浮世的清欢与人生的诗意。《碗花糕》、《青灯有味忆儿时》、《母亲的心思》、《小妤》等一组散文,承载着作家对童年记忆的打捞,那一个个场景,尽管因为时光的隔离而有些遥远,但内中的真情却凭借岁月的酵母而愈发深重,它为作家的精神天地平添了与童心相伴的率真和稚趣。此外,《读三峡》、《醉叶吟》、《南疆写意》等记游之作,挥洒着生命还乡,亲近自然的热忱;而《青天一缕霞》、《因蜜寻花》、《万花如海一身藏》等文苑撷英,则传递出对艺术和美的虔诚、钟爱和向往。所有这些汇聚一体,便构成了充闾先生智性伸张、诗意盎然,既平衡又健全的人格世界。显然,这个世界的存在,对于物欲壅塞而性灵萎缩的生活现实,既是一种匡正和反拨,更是一种启迪与昭引,其心域的抗菌和营养作用不可忽视。
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充闾先生做过中学教师、报纸编辑,但近二十年来,他却一直供职于省市领导机关,并担任重要职务。按说,如此严肃紧张的环境是应当塑造另一种人生的,然而,“情知宦后诗怀减,俗吏偏思效雅人”,“襟抱春云翔远雁,文章秋月印寒汀”(均为充闾诗作),他却在不易产生诗情的岗位上酿就了诗意人生。此中的原委曲直是同样值得深思的。当然,对于一部《何处是归程》而言,这已经是文外之意,味外之旨。容另文再叙。